作者:李城外
庚子岁末,一个令人神伤的消息在网上刷屏,九旬高龄的杰出出版家、《读书》原主编沈昌文先生驾鹤西去。闻讯后,我写了一首七律发给沈老的大女儿沈一,以表缅怀之情。因疫情原因不能赴京送别,我又电话拜托三联书店总经理肖启明安排代送花圈,以示敬意。尊前谈笑人依旧,回想二十多年来几次采访沈老,他在湖北向阳湖留下的故事永远定格在我的脑海里一一
▲李城外采访沈昌文
1969年秋,沈昌文下放到原文化部咸宁干校时,已近不惑之年。为了表示积极,表示拥护走五七道路的决心,他不仅自己去干校,而且申请全家去,毅然和妻子白曼颐带着母亲及两个女儿,举家南徙向阳湖,连北京的房子都卖了。干校总部设在“四五二高地”,他所在的人民出版社编为十三连,驻汀泗烧制砖瓦;夫人是位名医,住校部医院。这种夫妻同一干校两地分居的奇观,在那时却司空见惯。母亲分在家属连,两个女儿分别在小学和幼儿园,一家人分住五处。因为政治上可靠,承蒙组织信任,沈昌文在连队担任了通讯员,负责和校部的联络,还有点小小的“权力”,可以每天去镇上取信,然后分发给大家,并且有权扣下一些信交上面审查。从汀泗骑自行车到校部需40分钟,这样公私可以兼顾,和家属见面的机会多一些,竟也令人羡慕……
鄂南民风纯朴,老乡们对文化人都不错。尽管干校搞阶级斗争,并没有怎么妨碍他们和当地群众的交往。白大夫还给不少农民看过病,更是受到不少照顾,附近湾子的农民过春节,还热情送来糍粑拜年。白大夫(返京后曾任北京阜外医院门诊部主任)还清楚地记得,北京图书馆有位同志姓孙,在向阳湖作广播员,预报天气老是不准,有次开一个场面较大的会,几个连队的人都参加,问了气象员,说那天晴转多云,结果还是下了雨,许多人坐在露天地里,淋成落汤鸡,于是“天气预报、胡说八道”的顺口溜不胫而走,传遍了干校。
▲沈昌文
到了干校后期,“五七”战士和当地人接触增多,返京后还有联系。如汀泗邮局的王祖喜就曾给沈昌文不少帮助。但让沈昌文永远难以忘怀的,还是红楼梦研究专家朱南铣。朱南铣是清华大学哲学系毕业的高材生,三联书店的老编辑,文字功夫极棒,笔名“一粟”。下干校前,沈昌文时常受邀和他一起去小饭馆喝酒,一起聊天,向他学了不了东西。如朱认为只埋头做编辑不会有多在出息,编辑、学问、看戏、喝酒这几件事都可以结合起来,不少灵感往往是一念之间产生的。在十三连,沈昌文反倒成了他实际上的领导。朱南铣身体虚弱,生活清苦。两人重叙旧谊,时常偷偷外出找小吃店“打牙祭”。有个礼拜天休息,两人一起上街,朱非常兴奋,一边喝酒,还一边念诗,诉说自己离婚后连里批准再婚,马上可以回去探亲,不免喝多了点。沈没酒量,只能光点头。返程时半路上碰见一位同事,因沈要去邮局取信,便托他代为照料。可回来后朱发觉这天是自己值班,见水缸没水,便赶紧去挑,没料到头重脚轻,不慎掉进塘里淹死了。朱是出版系统最有成就的人之一,怪可惜的。多少年以后,沈还深深自责对此事负有责任,至少在那时出去喝酒是违规的。
至于荒唐的事就更多了。有一段时间,上面下指标,要求一个晚上挖出一个“五一六”分子,搞逼供信,不讲假话交代所谓“问题”就要受体罚。北大毕业生唐一国,不幸成了怀疑对象,被逼无奈,只好逃跑,抓回后受到加倍处罚,斗了9天9夜,以后却什么问题也没有了!
1971年初,周总理指示要出学术著作,北京方面才想到向阳湖这批人了。沈昌文被奉命召回,担任了学术著作编辑室主任。不料想没多久又被戴上“复旧”的莫须有罪名,再度下放干校,然后又再度返京重新工作。1979年,在陈翰伯先生倡导下办起《读书》,第一任主编是陈原,1980年由沈昌文接手继任,1986年以后兼任三联书店总编辑,1993年退居二线后又创办《万象》。截至1995年11期《读书》编到200期,沈昌文主编达188期。可以说,假如没有这些向阳湖文化人的努力,就不可能有《读书》杂志的辉煌。
沈老很欣赏一副对联:“潇洒送日月,寂寞对时人"。他还是有情有义有趣的人。前些年,无论我进京补拍他的档案影像,还是一同在沪参加张慈中书籍装帧设计艺术馆开馆仪式,他都与我热情交流,给人永远是一副风趣幽默、潇洒自如的样子。尤其是身为湖北省向阳湖文化研究会顾问,每逢有新作出版,他都会题签寄给我,如《阁楼人语》《知道》《师承集》《也无风雨也无晴》《八八沈公》等,令人暖心莫名。
″拜谒几回犹在目,岁寒更仰一苍松"。沈老是幸运的,他无意中选择了第一个中国人民警察日告别人世。今后每逢"一一零",出版界、读书界的朋友们自会深情忆念这位老前辈的。
(作者系湖北省咸宁市档案馆馆长)
(编辑 金崇)